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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Mar 13, 2023

主動回歸的幽魂

Installation view of OZGUR KAR’s DEATH and SNAKE CHARMER, 2021, three-channel 4k videos with sound, Samsung TVs, BrightSign media players, and speakers: 20 min, on loop, at Ghost 2565, World Travel Service, Bangkok, 2022. Photo by Miti Ruangkritya.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Ghost Foundation, Bangkok. 

Charoen Krung路是曼谷現代化建設中的一個重要的足跡。這條路於1864年沿著Chao Phraya河的流向建成,將曼谷的城市基礎建設,從乘船穿越、縱橫交錯的運河網格,轉變為狂亂的現代道路網絡。穿過曼谷唐人街中一條步履匆匆的走廊,才能夠進入第二屆錄像和行為藝術三年展「Ghost 2565:Live Without Dead Time」的兩個主會場。而這兩個場地都是從周邊建築殘酷的拆除和重建中搶救出來的。

由藝術家Korakrit Arunanondchai和畫廊家Akapol Op Sudasna在2018年發起的「Ghost」藝術節,顧名思義,探討幽靈。第二屆「Ghost 2565」(以泰國佛教日曆上的年份命名)中的流動影像作品,努力探尋那些因因一往無前的城市建設而被迫離開的人留下的痕跡。策展人Christina Li在為「Live Without Dead Time」所寫的序言中,提及了這些被掩蓋的「思想、人物和故事 」的內在抵抗。然而,在展出的作品中,可見和不可見性,擁有狡猾地進出現實和躲在表象下的陰影中的能力,感覺就像是錯位的界標。

相反,「Ghost 2565」創造的幽靈像是索引,揭示暴力,顯示了生命被推到死亡邊緣、對抗毀滅時的形狀。在藝術節的18部電影、錄像裝置和現場演出中,鬼魂的形象不僅僅如標題「Dead Time」所指,重新具象化那些遺落在歷史的夾縫、脫節的時空中無法挽回的主體的印記;更攝人的是這些在曼谷召喚的鬼魂同時也是媒介,有著行動、反抗的力量。

傳統的通靈儀式始於邀請,懇請鬼魂從帷幕的一邊穿越道另一邊來見證。生於泰國、定居柏林的藝術家Orawan Arunrak的作品《Rituals on Walking》(2022年)與此相呼應,邀請觀眾隨著音頻的引導,行走於Hua Lamphong社區,那裡是曼谷最初的火車站中心,並沿著Charoen Krung路走向更廣闊的街道。藝術家的朋友、家人和鄰居的聲音喚醒了這條結構鬆散的道路,見證了融入社區精神的感受、風景和人。觀眾在街道上漫遊,兜圈子散步,在角落裡徘徊,與城市節奏脫節。

然而,Arunrak的Hua Lamphong社區精神只是一個願景,模糊地映射在街道上,與城市的主體不一致。在一條「soi」(街)上,本土的神廟被兩側新興起的咖啡館侵擾;另一條街上,音頻中提到的祭祀用的香紙和傳統中藥的香味沒有了,取而代之的是高概念廉價酒吧的乾淨混凝土的氣味。這種觀察並不是要把這個街區本質化,或譴責它停滯不前,或否認變化的複雜性。相反,Arunrak以創作者的身份重新佔據這個空間的主體,以這個街道上的居民來重新為社區注入活力。這些人每天都在Hua Lamphong生活、進行著各種日常的儀式。在這個過程中,她編織了一個咒語,反擊中產階級化的侵略性敘事,以藝術和娛樂重新邀請幽靈到街上去遊蕩。

在藝術節的其他地方,類似的這種「repossession」顯得不太成功——這個展覽常讓人覺得,它既批評新自由主義,又暗中與之同謀。距離Hua Lamphong幾條街以外的地方,「Ghost 2565」把最近列入保護建築的第三代泰國華裔家庭的祖屋Baan Trok Tua Ngork作為主要展覽場所之一。雖然這座建築物整修,是為了「重構歷史」,但這更像是為了驅逐曼谷唐人街揮之不去的靈魂,而不是將它們供奉起來。在舉辦展覽的同時,該場地還為Soho House在曼谷的第一個分館舉辦了一系列「熱身」活動,以及這些聚會中的「環球」設定——這又是另一種召喚。

與Baan Trok Tua Ngork的振興形成對比的是,有相似理念的社區倡議項目如Ban Kao Lao Rueng的Charoen Chai社區博物館。該博物館成立於2011年,試圖遊說為Charoen Krung附近的社區提供保護,以抵禦城市公共交通網絡擴張所帶來的威脅。改造後的店面作為文物和照片的檔案館,記錄了社區廣泛而多樣的歷史,抨擊了這些擴張如何剝奪了非同質性的未來,而不是為人們的離開舉杯慶祝。

在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的建築中,鬼魂的糾纏是很常見的。「Ghost 2565」讓人想起2019年在台北當代藝術館(MoCA Taipei)舉辦的展覽「烏鬼(Stories We Tell To Scare Ourselves With) 」,其中策展人黃漢沖和聯合策展人黃香凝援引了幽靈的概念,來審視人類出於本能的恐懼而在群體內部、在自我與他人之間塑造邊界的現象。「烏鬼」是18世紀的術語,指原住民,以及荷蘭人販運到台灣的奴隸。展覽中黑暗幽靈般的「烏鬼」形象表現為外來者、入侵者和被遺棄者,反映我們界定人類的過程。而此展覽中的幽靈並沒有被賦予行動力。例如,在Nipan Oranniwesna的作品《Signal》(2015年至今)中,藝術家邀請居住在台北的泰國移民工人在MoCA長長的走廊上奔跑,由此製作的四頻道錄像裝置中,一種幽靈般的腳步聲在走廊上徘徊,在轉瞬即逝的幾秒鐘內,工人身體在整個場地中零星懸掛的屏幕上飛奔。這若有若無的可視性煽動了鬼魂,它們可能會敲打窗戶,引起人們注意那些被拋入發展邊緣的人,但他們卻無法抵抗,更別說用力投射磚頭回擊。

在「Ghost 2565」的Nova Contemporary場館,Chantana Tiprachart拍攝的《SOO-KWAN2022》(2022年)則調動幽靈,燃燒了泰國皇室的象徵。此片拍攝於夜間燈光昏暗的鄉間小路上,發起儀式來召喚Kwan,一位具有勇氣和活力的鬼魂,懇求它回到一具因恐懼而受到創傷的身體中。這部作品的伴奏是一首顫抖的佬族民歌(mor lam),其尖銳的呼叫,反映了泰國東北部Isaan地區省級化和同化的歷史,以及泰國反共產主義的獵巫運動所導致的血腥政治鬥爭。隨著音樂漸響,Tiprachart召喚的Kwan集結起來,反對曼谷文化同化的制度霸權,一場令人陶醉的大火吞噬整個九層chatra(皇家九層傘蓋)及其長長的影子。隨著皇家傘蓋的結構被燒掉,新的光線投射在Isaan省的地貌上,幽靈在光中旋轉。

在黃漢沖的展覽中,泰國藝術家Jakkai Siributr在《Changing Room》(2016年)中,將地獄般的影像,如燃燒的汽車和被焚燒的女人,縫在taqiyah的內襯上,taqiyah是泰國南部省份的穆斯林男子戴的帽子。觀眾可以戴上這些帽子,穿上繡有類似場景的泰國軍裝夾克,這創造了一個移情的奇觀,讓人們關注,在佛教佔主導的泰國,有爭議地區的穆斯林群體所經歷的紛爭。然而,這項工作並沒有像Tiprachart為Isaan的人民和幽靈所做的那樣,給予他們堅決的行動力。

回到Charoen Krung路,從最近騰退的World Travel Service大樓可以看到這個城市及其發展動力。這個景象讓人想起另一個鬼故事:日本藝術家荻野茂二在1933年的動畫片《A Day After a Hundred Years》,最近在台中舉辦的2021年亞洲藝術雙年展「未至之城」中展出。 荻野茂二創造了一個幽靈,它在一個世紀前被殺害,在2032年重新遊歷世間。這名鬼魂好奇地在未來東京的風景和技術景觀中遊蕩,直到它登上一艘駛向星空的飛船,在大氣層中解體,一個過去的鬼魂無法牽引升空。曼谷建城250週年紀念日也在同一年舉行,我們很容易將對災難的恐懼解讀為「Ghost 2565」試圖批判歷史的扁平化與城市發展的同質化。

這棟廢棄建築中最能營造氣氛的作品之一是Özgür Kar的動畫裝置《DEATH》(2021年)。作品中的一個骷髏斜躺在由三個螢幕構成的平面上,夾在廢棄的桌子和文件櫃中,令荒廢的旅行社辦公室成為一個地下墓穴——這是泰國第一家旅行機構,也是疫情中的犧牲品。在一段懶洋洋的喃喃謾罵中,死神哀嘆著,資本主義要求下激發的創新動力在邏輯上帶來了當下現狀。它認為,如今的生活只是一堆內容的堆砌。有如回應死亡本身以及它無聊的預言,「Ghost 2565」的藝術家和周圍的社區凝聚了幽魂,抵制總體化不斷前進的進程,藐視了死亡時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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